有一种美食叫简单，有一种冬天叫温暖

　　冬天到，宅沟结冰，北风怒号。孩子们不情愿地爬出被窝，棉裤棉袄全副武装。出门上学前，一大碗热腾腾的山芋米粥必不可少。

　　吃粥，要配盐齑。盐齑分三种：青、水、干。

　　“青盐齑”：新鲜雪里蕻洗净切成0.5cm碎粒然后在盆中“揉”(读音“努”)去涩味，沥干，可做煲可做汤。青盐齑小豌汤是许多人的最爱。

　　“水踏盐齑”：雪里蕻整棵晒成半干即腌，腌制时大人站在缸中不断踩踏让积水溢出。有些地方也叫腌菜、雪菜、泡菜、酸菜。

　　“干盐齑”：大头菜洗净，横切成细丝(也可将菜头直接刨成细丝)，晒干、入坛，加糖加盐一层层压紧，蒙布封好，腌至冬至后开坛。盛一小碗，洗净沥干，淋上香油一勺，放入粥镬内蒸熟，叫做“清炖盐齑”。你看它：黑红透滑，醇香扑鼻，咸中带甜，鲜美异常，真是早粥的最佳佐菜!

　　“朝齑暮盐”历来象征清贫。即使无贬义也总与苦寒穷酸划等号。《增广贤文》：“炮凤烹龙 ，放箸时与盐齑无异;悬金配玉，成灰处于瓦砾何殊。”《红楼梦》：“田舍之家，虽齑盐布帛能聚天伦之乐;富贵已极，若骨肉各方终究毫无意趣。”有道理，但都没把盐齑雪菜视为上品。

　　我眼里，盐齑是真正的佳肴。不说盐齑烧豆腐、烧墨鱼、烧扣肉的浓香，也不说盐齑豆瓣汤、小豌汤的清鲜，仅仅这一碗“小磨麻油清炖沙地秘制干盐齑”，绝对是人间绝唱。三天勿吃盐齑汤，脚裹郎里酥汪汪。再来一次巴拿马万国博览会，盐齑一定拿金奖。

　　盐齑米粥不抵饱，抵饱要吃沙地年糕。

　　八十年代前家家户户自产自给，常有弟兄几家联手共蒸一笼糕。年糕的原料以米粉为最好。但小时也吃过掺了白玉米粉、面粉甚至山芋粉做的大糕，口味差些，却也别有风味。枣肉红糖米糕最受欢迎，因为细腻香甜口感好。

　　年糕吃法有四：生、煮、蒸、煎。

　　生吃：放学回家，腹中打雷，啃一块白花花冰凉凉的米糕，特别香甜。

　　“煮吃”，有“和饭吃”和配甜羮两种：前者，煮饭时直接将糕块丢入米锅。饭熟，糕亦熟，热呼呼软糯糯地夹杂在米饭间。后者，将年糕切成小块，跟红糖、果子(红枣)、小元宵、酒酿一起做成羹，慢慢地品尝，恬雅悠闲。

　　蒸和煎更有沙地特色。蒸，叫作“烀来吃”。竹制蒸盘(俗名“烀糕垫”)铺洁净纱布，数条“糕丝”平摊其上，随饭蒸熟，吃时蘸糖更甜。煎，称为“汉来吃”，是我的首选。“汉”者烩也。起油锅，油热改小火，将硬糕丝逐条放入，很快变微软(microsoft)，随即来回翻身煎烩，一会儿糕面稍硬(microhard)、糕体金黄、油光铮亮、热软适中。趁热蘸糖吃，绵软香甜!想起来了，南京虹悦城里的“上海滩”也有这道菜，米糕倒很正宗，但糕块切得过薄，决不如沙地大糕丝来得过瘾。

　　吃中饭了!崇启海沙地人家的中饭都称“点心”，这个大家都知道。冬日阳光下的米饭散发出特殊的香味，配饭的家常菜，是炒青菜和红烧鱼。

　　一下雪，所有的青菜(小白菜)都停止了生长，但叶与茎中的营养却更加厚实。十二月的炒青菜不光鲜嫩，而且还带甜味。

　　红烧鱼则要看是河鲜还是海鲜。河鲜是野生老斑鲫鱼，红烧一碗，下酒甚好，“沟鲫鱼，肉头香”;海鲜是吕四港刚上岸的带鱼，油锅里煸得金黄流油，用筷扒开一点鱼身，雪白的肉，细细嫩嫩的等你品尝。

　　太阳过早地落入西天的树丛。放学回家的你冻得鼻涕呼啦。丢下书包，赶上家里正在生火做饭。“快点，到灶口头旺一把火!”母亲正在灶台前忙着切菜。你走到灶膛前坐下，这里又温暖又明亮。冰冻的双耳双手醒了过来，暖得发痒。“饿了吧?里灶心一只炮蕃芋，先吃两口。 ”OK，连忙找到这热乎乎的黑玩意，轻轻一扳，黑色中怒放的是又香又甜的金黄色，让你又惊又喜。

　　腌盐齑、蒸糕、生产队分鱼杀猪，冬天三件大事。此外，记得小时见过父辈腌咸肉。猪头里外洗净后，骨架敲散使整只成片状，尽撒盐巴，用粗布将其包成一团，麻绳捆绑，成了个蒙布大肉球。然后是最激烈的事，用两张板凳狠夹这猪头。做法：板凳背靠背上下叠放，先将一头用绳子扎住，要不紧不松刚刚好;然后将猪头球放入两凳间，一人将另一头用力压紧，一人迅速拿绳捆扎。“嘿!”一声吆喝，板凳压至最低位，一刹那收绳、打结。只见猪头被紧紧压扁，卤水自布中陆续渗出。“行了!”收拾战场。小孩看不懂这场面，张着嘴巴还想问。大人说：“崭伐?等过半个月， 吃咸猪头肉，香得来!”

　　今天崇启海最不可少的过冬美食，不是咸猪头肉，而是羊肉。听过N多的人夸赞沙地羊肉“没有膻味”、“肉质细嫩”、“营养丰富”。崇启海的羊可能还有一些悬案：资格最老的应该是“崇明白山羊”，可惜繁殖率不高;牌子最响的可能是“海门山羊”，江苏省优良羊品种;生意最火的可能是“启东山羊”，出身杂交， 提纯复壮，高产质优。据说现在崇明较难吃到正宗白山羊，多从启东批发。

　　我见过父亲做红烧羊肉。年三十的傍晚，整只羊腿，洗净连皮带骨头均匀剁块如乒乓球大小，洗去血水，用黄酒抹遍。青菜一盆(那种黑油油的本地原田“矮脚黄”)洗净不切，胡萝卜切块待 用。大火起油锅，姜葱蒜加尖红辣椒爆炒。倒入羊肉翻抄，然后加料酒、老抽、红糖、盐，加水至半没。大火烧至滚开，撇去浮沫，加入红萝卜块，改中火继续焖至肉皮酥软。此时问一下大家要不要上桌了?大家一致喊快上快上。好， 再等两分钟。加料酒和少许盐，大火令锅中滚翻、肉香四溢，迅速加入一大把青菜，盖上锅盖焖一分钟，令菜叶软熟但不得发黄，揭盖将羊肉与菜抄乱混合，尝一下咸淡正好，即可盛大碗上桌矣!

　　满屋子是热腾腾的水蒸汽，飘着老白酒的醇香。在酥甜的红萝卜与青嫩的菜叶之间，咬一口幼滑绵软、软中带劲、劲中带嫩、嫩香鲜辣热气腾腾的连皮红烧羊肉，——我们所有的味蕾都在一瞬间醉了。